1961年4月,尤里·加加林(Yuri Gagarin)进入太空,成为第一个绕地球轨道飞行的人,他身上背负的,是人类几百年来的希望与梦想。
长久以来,梦想家们都努力想象着天空之上的浩瀚宇宙,它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规模,以及新疆界带来的诱人前景。
但对重返地面的加加林来说,让他最感动的似乎不是地球之外的浩瀚宇宙,而是他在宇宙中看到的地球。
“坐在飞船里绕地球飞行时,我们这颗星球的美丽让我惊叹不已,”他在这场历史性的飞行结束后说,“全世界人民,请保护、增进这种美丽,不要将它毁灭。”
孤立起来看,加加林之所以称颂震撼人心的地球之美,也许是出于他热情洋溢的个性。
然而在他之后的几十年中,又有数百位宇航员追随其脚步进入太空,并回来讲述自己的太空之旅。
渐渐地,一种规律开始显现。
虽然国籍、性别或世界观各异,但宇航员们普遍反映,在从太空远眺地球时,他们都体会到了意识和情感上的深刻震撼。
这种现象被称为“总观效应”。
作家兼太空哲学家弗兰克·怀特(Frank White)在1987年创造了这个词语。
按照怀特在《总观效应:太空探索和人类进化》(The Overview Effect: Space Exploration and Human Evolution)一书中的定义,总观效应是因为“亲眼在太空中看到地球”而产生的“认知转变”。
“我的假设是,身在太空时,你将以亲身体验的方式看到并领会到人类几千年来努力想理解的东西,”怀特在接受电话采访时说。
“也就是说地球是一个整体,上面的一切都相互联系,我们都是它的一部分。”
怀特从未去太空体会过第一手的总观效应,但他采访过很多宇航员,询问他们的回忆和感触。有一点在他们的叙述中反复地出现,那就是从远处观察地球所带来的原始震撼力。
“我也看过很多从太空拍摄的地球照片,可能不比任何人少,所以我很清楚自己会看到什么。” 《总观效应》援引美国宇航员唐·林(Don L. Lind)的话说。
“对于智识上的准备,我已经做得面面俱到,但对情感上的冲击力,我却毫无防备,以至于看到那副景象时,我竟感动落泪。”
“那颗美丽、温暖的星球宛如生物,看着如此脆弱,如此精致,仿佛用手指轻轻一碰,它就会分崩离析一样。”阿波罗15号宇航员詹姆斯·欧文(James Irwin)
在写于1973年的自传《统治黑夜》中写道,“看到此情此景的人无不受到洗礼,无不对上帝的爱与创造满怀敬意。”
“一切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美国宇航员桑德拉·马格纳斯(Sandra Magnus)在接受怀特采访时说,“透过舷窗看去,大气层是那么的薄,我不禁想,我们竟生活在这样一个脆弱的生命之球上。在走出地球之前,你很难有此切身体会。”
油画《加加林的早餐》
俄罗斯宇航员鲍里斯·沃利诺夫(Boris Volynov)
描述说,这一经历重塑了他的身心,使他“充满了生趣,变得更加温柔、和蔼、有耐心。”
“让我刻骨铭心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蓝,”美国宇航员特里·威尔茨(Terry Virts)
在今年接受采访时说。“亲眼目睹地球所带来的,是一种强烈的情感体验。回望自己居住的星球,这种机会绝不常有。”
“当我立足月球,第一次回头看地球的时候,我哭了,”阿波罗14号指挥官阿兰·谢泼德(Alan Shepard)
在1988年的一次访谈中说。谢泼德也是第一个访问太空的美国人。
与谢泼德同行的机组成员、阿波罗14号登月舱飞行员埃德加·米切尔(Edgar Mitchell)也深有体会。“那一刻,你变了。”米切尔说道。
从国际太空站上看到的地球
这种发自肺腑的“变”不仅仅是一种视角的转变。越来越多的思想家认为,总观效应预示着人类进化中的下一个“巨大飞跃”。
随着太空遥望地球的画面逐步渗透到我们的文化意识当中,人们将逐渐明白,地球就像是一艘宇宙飞船,它承载的资源是有限的,船员们必须负责任地航行。
随着这种宇宙意识的日渐丰满,我们越来越清楚,人类要长期生存下去,免不了要离开地球,作家沃伦·埃利斯(Warren Ellis)就曾直言不讳地说,在管理一个物种的过程中,“把所有繁殖对放在同一个地方”是一种极为短视的做法。
在久远的将来,地球上的智人也许会分化出多个不同的分支,散居太阳系各处,甚至跑到太阳系以外。
怀特将这些想象中的人类后裔称为“太空智人”,书中对此的定义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类……高度适应太空生存条件,但不适应行星表面的生存条件”。
对于这种遗传和文化形态的潜在后果,一些科幻作者已经在尝试探讨,值得一提的作品是科幻小说《无垠的太空》(The Expanse)系列。
这一前景激动人心,但也令人生畏。不过,回想人类的扩张史,以及我们对极端条件的强大适应能力,这样的想象并非牵强。
因此,我们不妨大胆猜想一下,人类最好能以怎样的形态,出现在这条进化鸿沟的彼岸。
“总观效应已经成为地球上的团结符号,”怀特说,“但我担心,在向太阳系各处迁移的过程中,如果我们不反躬自省,采纳一种新哲学、新隐喻或新体系来指导太空探索,我们就可能失去这种团结性。”
人类往往都是没考虑清楚后果、不就共同目标达成一致,就贸然踏上探险之旅,纵观上下几千年,在每一片大陆上,我们都将同样的错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不少太空飞行倡导者认为,总观效应是这类自毁行为的强效解毒剂,因为它暴露了我们在宇宙中的脆弱地位,激发了我们对这个星球及其居民的极大尊重。
要让人类免于灭绝,走上自我拯救之路,并踏上星际征途,总观效应也许是最大的驱动力。
若真是如此,我们就要让尽可能多的人都亲身体验到总观效应,经历这一范式转变。
但考虑到人类航天飞行的成本,这样的期望是否合理?如果这样做终究不太现实,我们可否通过其他方式来普及这种体验,比如借助虚拟现实(VR)?
也许最重要的问题是,总观效应普及以后,人类在地球内外的行为能否发生切实的改变?凝视地球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真的是保护地球乃至升华地球的关键吗?
“宽泛地讲,太空旅行者普遍反映,他们体验到了升华感、欣快感、精神觉醒,并且对自己和地球及其居民的一体性,产生了一种顿悟式的体会。
要将总观效应带到地面上,研究人员先得了解这一过程涉及的心理和神经作用。
幸运的是,宇航员们之所以被地球之美所倾倒,其中涉及到很多反复出现的因素。
宽泛地讲,太空旅行者普遍反映,他们体验到了升华感、欣快感、精神觉醒,并且对自己和地球及其居民的一体性,产生了一种顿悟式的体会。
至于原因,不少人提到,地球所呈现出来的丰富色彩令人迷醉,另外,看惯了地图再看地球,你会明显意识到,人为划定的国界线消失了。
总观效应对宇航员的改变可能是永久性的,回到地球之后,他们的习惯与观念都就此改变。
阿波罗17号拍摄的传奇照片《蓝色弹珠》
2012年,阿波罗17号拍摄的传奇照片《蓝色弹珠》照片公开发布,与之同时面世的还有短片《总观》,更加详细记述了这些经历。
联盟14号宇航员尤里·阿尔土金(Yury Artyukhin)
说:“一体感不仅仅是一种观念。同时,你还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心,一种对地球状况及人类影响的关切。”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积极心理中心(Positive Psychology Center)研究自我超验的研究员大卫·亚登(David Yaden)认为,这些总观效应带来的心理改变与敬畏感有关。
在最近发表于《意识心理学:理论、研究与实践》Psychology of Consciousness: Theory, Research, and Practice)期刊的一篇论文中,亚登表示,这种效应与两种触发敬畏的事物有关:知觉上的广阔和概念上的广阔。
“知觉上的广阔就好比看到科罗拉多大峡谷,而概念上的广阔来自对宏大主题(如物种进化和无限性等)的思索,”亚登说,“我们认为,总观效应之所以能触发敬畏感,跟知觉上的广阔与观念上的广阔都有关系。”
这种情感上的双重冲击形成了一种积极的体验。“和宇宙中其他事物相比,你的生活和顾虑是那么渺小”,天空实验室4号(Skylab4)宇航员爱德华·吉布森(Edward Gibson)
说,这一思绪“能让你获得内心的安宁。”
有时,宇航员在目睹地球时,也会感到悲伤、焦虑或担忧,但这些情绪也让人更能感受到地球的美丽与珍贵,更希望它能够长存。
“我们认为,总观效应之所以能触发敬畏感,跟知觉上的广阔和观念上的广阔都有关系。
亚登认为,随着人类进一步向太空深处迈进,总观效应的积极影响应该有益于宇航员的身心。
他还想通过沉浸技术,将这种体验模拟出来,让地球上的人类也能获得启示。
“在针对总观效应的第一批研究中,我们将用到已有的VR平台,并跟太空旅游公司、虚拟现实软件开发者乃至天文馆合作,尽可能丰富地再现总观语境,更好地唤起并衡量这种敬畏体验。”他说。
创业者们也试图将模拟版的总观效应传递给全球受众。
初创企业SpaceVR的目标,就是在2017年将VR摄像机送入太空。它的旗舰机型就叫“总观1号”。
“自尤里·加加林至今,已经有549人从太空目睹过地球,”SpaceVR首席技术官艾萨克·德索萨(Isaac DeSouza)说,“可只有549人经历过,那还只是件稀罕事。如果有一百万人经历过,那就是一场运动。十亿人经历过,我们就能彻底改变全人类对地球的看法。”
宇航员也渴望推广太空视角下的地球形象。国际空间站的宇航员摄拍摄了几十个小时的高清晰度数字画面。
今年4月,这些录像被制作成了名为《美丽星球》(A Beautiful Planet)的巨幕电影。
纪录片《美丽星球》(2016)片段
“宇航员们都渴望分享这种体验,”美国宇航员凯尔·林格伦(Kjell Lindgren)在该纪录片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这个视角如此独特,而地球又是如此美丽。”
参与过阿波罗计划的多名航天员都曾建议,世界各国的领导人和决策者应该前往地球轨道或月球,换一种视角,看看他们管理的领土。
“我真心认为,如果世界各国的政治领导人都能在10万英里开外反观地球,他们的眼界会发生根本性的转变,”2009年,阿波罗11号指挥舱飞行员迈克尔·柯林斯(Michael Collins)在接受采访时说。
阿波罗14号宇航员埃德加·米切尔(Edgar Mitchell)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只不过,他的话更加的……朴实。
“当你在月亮上回顾地球,国际政治就变成了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你简直想揪住那些政客的领子,把他们拎出25万英里外,让那些个狗娘养的好好看看。” 米切尔这样说道。
米切尔已经于今年早些时候辞世,但放在2016年的政治气候下,他当初的那番话尤显生动。
尽管许多宇航员退役后都选择了从政,但上太空的政治家却几乎没有。
尽管如此,太空事业的有志之士并没有停止努力,老百姓也开始慢慢地体验到总观的滋味。
《地出》、《蓝色弹珠》、《暗淡蓝点》等标志性照片带来了巨大的文化冲击,帮助开启了“地航”新时代。
怀特专门采用了“地航员”(terranauts)一词,来描述那些没有上过太空就“达致宇航员意识”的人。
《地出》,摄于1968年12月24日。
从地球肖像受到的广泛推崇来看,在我们这座星球上生活着数以百万计的地航员。
毕竟,“借宇航员之眼,从太空看地球,”这已经成为历史上最具病毒式传播力的模因之一,其影响力远远超越了航空领域,在无数人心中引发共鸣,其中就包括著名神话家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
“通过《地出》,我们看到,尘世与上天不再分隔两地,尘世就在天上。”坎贝尔在1979年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我们不能再在自身经验之外寻找另一种精神秩序。命运由‘上天’决定的旧有观念受到了挑战。”
由此,这些地球快照激发了我们深层次的精神反刍,让我们思索生命的目的。
而在此之前,在受经验主义支配的宇航界,这样的思索只是细枝末节。
借宇航员之眼,从太空看地球,’这已经成为历史上最具病毒式传播力的模因之一。
“总观效应就是宇宙传递给人类的讯息,我们是谁?身处何地?我们对这些问题的理解都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怀特说。“参与领会并理解它的人越多越好。”
幸运的是,领会它的人似乎正越来越多。总观效应这个术语不算家喻户晓,但在时代思潮之中,它绝对是处在上升趋势。
例如,10月5日,音乐家蕾吉娜·史派克特(Regina Spektor)就在Reddit网站实时答问时引述了这一现象,用于解释她在苏联的成长经历:“对于当前的俄罗斯和美国,我思绪万千,我认为,我们都需要把自己视作地球的一部分,而不是各自独立的国家。”史派克特写道:“最近我认识了一些宇航员,他们谈到了‘总观效应’……我们都需要尽快凝聚起来。”
就连美国总统奥巴马,似乎也沉浸在总观效应的宏大叙事之中。
近日,他在发表于CNN网站的最新评论文章中,列述了他对人类火星探索的愿景。
“当阿波罗飞船的宇航员从太空回望地球时,他们意识到,虽然自己的任务是探索月球,但他们‘其实是发现了地球’,”奥巴马说,“如果本世纪,美国在太空领域的领导地位比上个世纪更加稳固,那么,我们不仅将受益于能源、医药、农业和人工智能领域的相关进步,还将因为更好地了解我们所处的环境、更好地了解自身而大受裨益。”
巨大的文化变迁要被社会广泛消化,通常需要几十年乃至几个世纪的时间,日心说或进化论就是很好的例子。
美国宇航局宇航员罗恩•加兰(Ron Garan)说,地球就是一片“脆弱的绿洲”。
曾经,这一启示只在宇航员和太空爱好者的圈子内引起共鸣。
如今,普通大众终于也开始有所体悟。
《暗淡蓝点》,“旅行者1号”摄。
找找地球在哪?
仿佛我们正进入全人类发展过程中的“照镜子阶段”。
这是雅各·拉康(Jacques Lacan)提出的一个概念,从这个阶段起,婴儿开始认识镜中的自己。
事实上,在有关总观效应的讨论中,一个概念被反复提及,即通过太空飞行,人类才终于“长大成人”。
“毫无疑问,从太空凝望地球对人类的文化认同和自我意识都产生了巨大冲击,”创业者马绍·吉弗拉(Marsal Gifra)说,他创办了人类航天飞行倡导组织太空智人基金会(Homo Spaciens Foundation)。
“在我看来,这些照片首次捕捉到了这样一幅景象:人类作为地球母亲孕育的胎儿,即将作为宇宙生物呱呱坠地。
然而,对绝大多数只能待在地面的人来说,总观效应仍然是个抽象的概念。
由于日复一日地在地面上生活,我们很难意识到地球资源的有限;即使是最尖端的沉浸式技术,也只能做到对总观效应的模拟而已。
“我认为,VR这类方法,用来引发敬畏之心还是很可靠的,藉此,我们能研究总观效应涉及到的部分心理过程。但和宇航员的经历比起来,这些模拟还是会显得格外苍白。”亚登说。
“不要忘了,这些宇航员们都是自成年之后就开始为进入太空而不懈努力——再加上,他们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从地面来到太空,这期间还要承受发射失败的生死风险,所以当他们从舷窗向外看去时,个人的、职业的、生存的意义一齐涌上心头,”他说,“而我们所能模拟的,只是其中的若干个方面。
无论像卡尔·萨根(Carl Sagan)这样级别的思想家有多少个,无论他们在这一点上做出多么雄辩的阐述,到头来,人们还是要到太空看一看地球,才能真正豁然开朗。
“很多人都认为,连地球家园和其中的居民都照顾不好的人类,如何有权再去拓展其他疆界呢?
至于未来几十年中,太空旅游将对公众开放到何种程度,现在殊难预测。
但假设一下:一旦太空探索大众化的梦想瓜熟蒂落,人类开始大量离开地球,届时,总观效应团结人心的力量就可能会日渐丧失。
概念画:火星环境可能经历过的演变。
毕竟,对那些从未踏足过地球、甚至无法生存在地球重力环境中的新人类而言,地球的倩影还能激发共鸣吗?设想第一批孩子在火星上出生,他们在从火星轨道上俯视自己的星球时,能体验到火星版的总观效应吗?随着地球在新人类的后视镜中渐行渐远,这种令人脱胎换骨的经验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人类将太空殖民化作为财富创造、精益求精、宗教救赎或其他任何事由的达成途径,对此,我不作价值判断。
对那些反对地外探测的论点,我也没有置若罔闻,那个阵营中的很多人都认为,连地球家园和其中的居民都照顾不好的人类,是无权拓展其他疆界的。
但考虑到人类对太空探索的观点五花八门,明智的做法还是为“太空智人”的未来制定一项共同的规划,而不是一路误打误撞过去。
概念画:奥尼尔圆筒(O'Neill cylinder)太空栖所。
随着人类文明逐渐觉醒并意识到自己的宇宙语境,如果能对“太空智人”在宇宙中的角色有一种先见之明,我们将大受其益。
就目前所知的情况,我们可能是宇宙中唯一一种走出家园、探索未知的生物。
这既是不可思议的成就,也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随着后地球时代的降临,我们需要具备全球性的多样化意见与观点,以对此进行管理。
“很快,人类就可以离开这个名为地球的摇篮,探索四维上下,”吉弗拉预言,“从这个引爆点开始,人类的主要进化谱系将分出多条支线,给人类中心主义画上句点——就像地心说被推翻时那样。”
换句话说,总观效应的全民化还只是一个起点。
未来,如果我们成为由太空人类组成的多元化大家族——一如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达尔文雀那样,我们就可能失去对地球的强烈认同感与情感联系,失去宇航员首次目睹地球时的那种震撼。
但也许只有做出这样的牺牲,地球才能保持“人类摇篮”这个纯粹的属性,而不至于成为人类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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